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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痛而群聚,然後因群聚而彼此療癒!瘋癲卻又無比清明的《假仙女》

因痛而群聚,然後因群聚而彼此療癒!瘋癲卻又無比清明的《假仙女》

圖片來源:寶瓶文化提供
你這一生,都受制於人。那個人,其實就是自己。

稱自己為假仙女的,往往就是真正的仙女。

仙女至仙,反而滯留最人間處:算命店鋪、溫泉浴場、喪禮席間、內診檯上,在波士頓中央地鐵站的大麻女巫店內,在二二八受難者外曾祖父的墳前溜滑梯上,在最容易被貼標籤的地方,在最聚集各種痛苦的地方,在最皺褶處,在最假反而至真處。

正是在這些最人間的所在,仙女之氣蒸騰凝結,像琥珀包覆眾生。如今顏訥將琥珀盡數托出,像是行為藝術家,在觀眾面前一一剖切。

琥珀裂開汁水流淌,裡面是人間異語無限。觀眾享受著眼前的詼諧機敏,卻不一定能想起這些琥珀的來源。

▌ 新作時隔七年《假仙女 Faux-cul

顏訥幽默,眾所皆知,二○一七年的《幽魂訥訥》以黑色幽默包裹羞恥經驗成喜劇,驚豔無數台灣讀者;時隔七年,《假仙女 Faux-cul》延續其風格系譜,但筆法更沉更烈,在讀者幾乎笑場時給予當頭棒喝,卻又在讀者近乎落淚時捧來糖花。

又笑又淚,既瘋癲且清明,是我閱讀這本散文集書稿時層層疊疊的感受。

顏訥寫算命,和盤托出自己拿了計畫經費的田野目標。計畫通過,經費報銷,連自己都覺得像是個長期臥底。

算命師如小說家,不啻就是要拿出一種得以激起客人情動的敘事。我們跟著顏訥,帶著如此後設的心情上陣,卻在一次次的算命之旅中,逐漸消融,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失去最初臥底的把握。

在〈孩子〉中,明明早已是「算命老手」,甚至都已經養成了嗅聞場所氣味的前行儀式,但是命盤遞出後,仍然焦躁不安;明明知道可能大半都是唬爛,卻還是驚怕得一片狼籍。

因為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在任何人的算計之內。還未有形體的胖小子緊緊跟在身邊,等著被降生和擁抱,可是偏偏正是在這個典型的倦怠社會,三十餘歲的女博士生幾乎沒有隨性生育的特權。

於是胖小子放下執念,輕輕離去。可是女博士生卻始終沒有放下。

回想當初,恐怕也未曾想過,一場以算命為主題的計畫寫作,最終竟反過來重組了自己的生命。

什麼樣的寫作,能比這樣的寫作更後設、更受弱?顏訥幾乎是交託了自己,以命換書寫,在書寫中袒露自己。而且這種袒露不僅僅是片刻的一絲不掛,更是一絲不掛的疊加態,赤裸與否之間無從確定,單看讀者那一刻的共鳴。

我的共鳴,最最是在字裡行間涉及身體經驗的每一處。

▌ 層層疊疊的滿滿感受

顏訥寫求婚,戒指、相機、單膝下跪三者俱備,滿屋子的人屏息以待,讀者也等著,卻等來女主角因不合身內褲而導致的「卡屁境遇」,佳構劇頓時傾頹,荒謬場景湧現。讀者像是忽然被擺了一道,但這一道卻無比的似曾相識。

我想起國小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和最要好的幾個同學,風風火火地借來了 A 片。

被選派放映的同學,天選之人的表情,慎重地將錄影帶推入機器,按下開始。螢幕畫面先是出現一對牽著手的時髦男女。我們大呼小叫,逞凶鬥狠。時髦男女進了飯店房間,拉上窗簾,倒了紅酒,接著開始褪下衣裳。隨著男女光速推進,我們不再大呼小叫,反而戰戰兢兢,雙腿併攏,眼神學術,討論起劇情、姿勢和身體部位。

直到某個不可能再往下討論的時刻,一名同學宣布,好了,我們看夠了。

可是明明是 A 片哪!那年的我們恐怕沒有一個真的沉浸其中,我們反而是恐懼,懼怕自己真的沉浸其中,甚至更恐怖地,自己沉浸其中且被人發覺。

這種身體的集體恥感,貫串了我輩中人的九○年代與千禧年間。

關於恥感的解構,大抵是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的工作,但我卻在尚未觸及這些材料與工具之前,就曾經真切地體會過解構的快感。

那是出國讀研究所以前的幾年,我和朋友成立肚皮舞團,開班授課也巡迴表演。

不過總有一些時刻,坦露肚皮的舞衣稀裡糊塗地就被人定義為物化或厭女。男性凝視啦有沒有讀過,我不止一次在舞台上聽人說教。

可是在後台,當我用大家公認的喬奶神之手幫夥伴貼上 NuBra ,夥伴雀躍,我一臉傲氣,想要多大我就讓你多大,怎麼 shimmy 都不會跑位!我拍拍胸脯保證。

我和夥伴相擁,我和夥伴互稱 my love,我和夥伴蹦蹦跳跳,我們的身體張揚且自在,像詩歌從瀑布飛躍而下。
直到多年以後,甚至早就不再跳舞之後,我才發覺,上半生的恥感竟已大半散去。

讀顏訥,我總是緩耕慢犁,因為太多時刻,我會想起生命中這些詭譎或壯麗的吉光片羽。

顏訥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邊界開始模糊,我們更像是〈溫泉浴場〉的蛤蜊們,在蒸煮的旅程中彼此聞香,或是像〈娘味〉神祕十一樓小房間裡的女人們,因痛而群聚,然後因群聚而彼此療癒。

哪有比這樣更好的閱讀呢?


本文摘自 寶瓶文化《假仙女 Faux cul》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鄭芳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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