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提供/攝於2016,緬甸娘水)
讀寇延丁的《你犯了顛覆臺灣水果釀造的罪》好像在跟老友聊天那樣,老友一邊跟你説話,一邊遞給你各種果皮釀的酒。你的種種擔憂與焦慮——健康、財務、家庭、事業、理想的失落、國家的未來在哪等等她都經歷過。
然後讀完這本書,聊完天,她對你說了這樣的話:
世事顛倒,一切不美不好皆有可能,唯種子與土地不會辜負汗水。不論天氣陰晴世事冷暖,因為耕種、因為釀造,總能夠創造幸福。
釀酒農夫寇延丁
寇延丁生於1965年,山東泰山人,自稱跑路作家、釀酒農夫,現於福建「惡人谷」耕作,過著自給自足,「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生活。
「她本來就應該是個作家。」在《她們的征途》中,趙思樂這麽寫。可寫作之路道阻且長。高中畢業後她當兵、當公務員,下崗後做服裝設計、電視台編導,而後她走出小鎮,成爲NGO工作者,走向更廣闊的人生。
1993那年,她開始推廣殘障人士美術,也由此積極參與各種公益活動,就這樣走了二十多年的公益之路。50歲那年,她確認自己找到了該做的事情,要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可國家說她犯了顛覆罪,把她抓起來關了128天,讓她在天命之年遭逢大變(註1)。
出獄後她身心俱疲,瘦得只剩37公斤,感冒要花個40、50天才好,咳一下就渾身疼。
她不怕拷問、不畏困難、更無懼代價,可她怕顛覆的罪名會讓半生積累毀於一旦,怕權力系統會把她碾壓得身心破碎,甚或失去創造力。
不怕面對痛苦,也不怕幸福遙遠稀薄,
怕的是根本沒有幸福,是我自欺欺人。
註1:2014年4月10日,太陽花學運快結束時,好奇的寇延丁到立法院看學生怎麽體面退場。「 非暴力抗爭」這一理念深深吸引了她。同年9月,香港發生「佔中行動」或「雨傘運動」 ——人大的普選框架爭議引發非暴力公民抗命,9月末港人湧上街頭,占領了金鐘、銅鑼灣、旺角等地。
10月初,北京市公安局抓捕她,説她「涉嫌尋釁滋事」,維基稱拘捕理由是聲援香港佔中運動。關了128天後,她在2015年2月獲釋,回了山東老家一年。那一年,她的行動和言論自由皆受到限制與監視。可她沒有停止行動。提筆寫下秘密關押受審的經歷。寫成了《敵人是怎麽煉成的:沒有權利沉默的中國人》。到了台灣,她採訪、寫作、行走、耕作、講課。「不了解中國,不符合臺灣人利益」她説。
征途斷了,可路還在脚下
2016年,她出走台灣。站在宜蘭的土地上,寇延丁變成了釀酒農夫。人生充滿意外,被扣上顛覆罪名非她所願,而開始耕作、釀酒卻是自己的選擇。
遠走臺灣本為找活路,半死不活拖著半條命,土地把我變成活龍一條,成為農夫扣子,是被種田顛覆的人生。
隨後的一切都自然而然。我宜蘭的農舍裡有個大廚房,暴殄天物是不對的,必須善加運用,不釀酒就怪了。
種田時她是扣子農夫。釀酒時她變身柚子師傅。只需要給柚子四把刀,她就可以把一粒柚子釀成五種酒。柚子肉可以釀成酒,吃完即棄的柚子皮、柚子綿、柚子隔膜和果籽也可以釀酒。柚子釀的酒,喝過的人都讚不絕口,還把柚子請去開課。
釀酒需要的材料不多,只要水、糖、柚子、塑料罐子和酒引或酵母就夠了。用柚子提供的做法逐步放入材料,等上7天,就有好酒可喝。
本來無用的果皮、果籽、果棉和果隔膜到了柚子手上,全都釀成了好酒。「萬事萬物皆可釀」。柚子說。除了柚子皮,青蕉皮、鳳梨皮、火龍果皮、花花草草柚子她都可以拿來釀酒。釀完的渣滓也不丟,而是用來做零食做餃子做冷漬果醬。一般人用果肉釀,她用果皮釀,釀得更好更美味,難怪友人會戲稱她「犯了顛覆台灣水果釀造的罪」。
把時間花在值得的事
「你到底要做什麽?」受審時有人問她。
這一次,她要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地剝開柚子釀,把時間花在值得的事,靠自己的雙手來實現改變。「釀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姐釀的不是酒,都是自由」。她説。
她釀酒,是要顛覆無處不在的權力。
國家權力、資本權力、科學權力、時尚文化權力牢牢地制約著我們的生活,讓我們飽食終日,卻常覺匱乏。於是她耕田、釀酒、自煮、講課、行走、寫書。她自力更生,自給自足,活得健康自主、平安幸福。如此活著,就是在顛覆權力系統。
權力系統在謀財、也是在害命,我們的權利想活下來,不顛覆,能行嗎?
如果說回到家庭廚房自己動手就是顛覆,那沒辦法,這已是現代人的宿命,為了保命,不得不為。
當然,她也想顛覆我們腦袋之中自帶的警總。權力無處不在,時刻讓我們質疑自己:「這樣做不行吧!」沒有專業的釀酒證書,也沒有一個設備良好的厨房,自己動手釀酒煮食,能行嗎?
「能行!」柚子說。人生充滿意外。「酒」也是意外得來之物。而政府、資本、科學等權力不愛意外。「意外」兩字意味著失控和顛覆。因此,權力無所不用其極地要我們聽話受控,乖乖交出自身權利,消費就好,別搞顛覆。
政府關心我們、資本鞭策我們、科學指導我們,權力與權威聯手祭出溫馨提示,有人覺得暖心、有人無感,但也有人察覺剝奪無處不在,並努力思考解方:
當權力系統對個人權利的剝奪,已經細緻入微到我們生命中的細枝末節無孔不入,你想保有自己的權利,就不得不顛覆。
或者,有個更準確的說法,是反轉。
是的,反轉。
資本權力想我們變成徹底的消費者,想要好的生活,就要努力工作賺錢,消費能力決定我們的健康和幸福指數。可有機、無農藥又好吃的東西不該那麽貴。只要肯動手做,人人都可以成爲自給自足、健康快樂的吃貨。
從今天起,反轉習慣的生活方式,動手去做、去釀、去試,去把外包給權力的飲食、身體、話語,甚至是幸福拿回來。
無論如何,都要做個幸福的人
高中畢業、下崗女工、單親媽媽、或異見人士,這些都是權力給她貼上的標籤;跑路作家、釀酒農夫、扣子奶奶則是她給自己的名號。在宜蘭,她從新手農夫變成釀酒師傅;回到中國,她繼續耕作、釀酒、寫作,學歷限制不了她,權力制約不了她,奔六奶奶繼續反轉、繼續創造幸福。
不論處境如何,都不能放棄創造幸福的願望與能力:從現在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把自己也像種子一樣種進土地。
祝願我們都能成為自己,在塵世獲得幸福。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寇延丁:「姐釀的不是酒,都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