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定很多人會朗誦楊牧《有人》 一詩,因為這首詩真的很適合朗誦。
當年這首詩出來,大家都很驚艷。此詩結構一點都不西方,不像濟慈,雪萊,也不像葉慈,而是像《詩經》。中國幾千年沒人延續的《詩經》傳統,楊牧竟然接起來了。所謂《詩經》傳統,不是大量重複句而已,還要運用段落與段落之間的交疊與留白來傳達言外之意。所以《有人》是一首技法上很獨特的詩: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從
外縣市一小鎮寄出,署了
真實姓名和身分證號碼
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
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
(院子裏堆積許多枯樹枝
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晨昏練過玄祕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住漁港後街擁擠的眷村裏
大半時間和母親在一起;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臺灣國語沒關係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
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晒黑了
單薄的胸膛裏栽培着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
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
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
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
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我聽到
窗外的雨聲愈來愈急
水勢從屋頂匆匆瀉下,灌滿房子周圍的
陽溝。唉到底甚麼是二十世紀梨呀──
他們在海島的高山地帶尋到
相當於華北平原的氣候了,肥沃豐隆的
處女地,乃迂迴引進一種鄉愁慰藉的
種子埋下,發芽,長高
開花結成這果,這名不見經傳的水果
可憐憫的形狀,色澤,和氣味
營養價值不明,除了
維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徵甚麼
除了一顆猶豫的屬於他自己的心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着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相信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裏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閃着光。這些不會是
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裏
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他是班上穿着
最整齊的孩子,雖然母親在城裏
幫傭洗衣──哦母親在他印象中
總是白皙的微笑着,縱使臉上
掛着淚;她雙手永遠是柔軟的
乾淨的,燈下為他慢慢修鉛筆
他說他不太記得了是一個溽熱的夜
好像髣髴父親在一場大吵鬧後
(充滿鄉音的激情的言語,連他
單祧籍貫香火的兒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這樣走了,可能大概也許上了山
在高亢的華北氣候裏開墾,栽培
一種新引進的水果,二十世紀梨
秋風的夜晚,母親教他唱日本童謠
桃太郎遠征魔鬼島,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針線把舊軍服拆開
修改成一條夾褲一件小棉襖
信紙上沾了兩片水漬,想是他的淚
如牆腳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過,為一個重要的
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
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簷下倒掛着一隻
詭異的蜘蛛,在虛假的陽光裏
翻轉反覆,結網。許久許久
我還看到冬天蚊蚋圍著紗門下
一個塑膠水桶在飛,如烏雲
我許久未曾聽過那麼明朗詳盡的
陳述了,他在無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貫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着一份
與生俱來的鄉愁,他說,像我的胎記
然而胎記襲自母親我必須承認
它和那個無關。他時常
站在海岸瞭望,據說烟波盡頭
還有一個更長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
故鄉。大學裏必修現代史,背熟一本
標準答案;選修語言社會學
高分過了勞工法,監獄學,法制史
重修體育和憲法。他善於舉例
作證,能推論,會歸納。我從來
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
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狂熱和絕望
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
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裏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裏
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
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
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
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
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裏熔化
透明,流動,虛無
以詩控訴當年的台灣?
再來講內涵。
一直重複 "正義與公理" 一語,很多人就以為楊牧是用這首詩來控訴當年台灣沒有正義與公理。但我認為不是。請注意,這是一首有故事的詩。讀者不該把詩中虛構角色與創作者混為一談。故事是敘事者接到年輕人來信,信中問出正義與公理的問題,而敘事者無法回答。到底是什麼問題,詩中沒任何明示暗示。所以,我認為詩的主題是敘事者的無法回答。
但是的確,因為 "正義與公理" 反覆出現,詩的確有要讀者反思,自己是問問題的那方,還是無法回答的那方?這作品讓許多人以為是控訴詩,可能大多數讀者把自己投射成那位問問題的年輕人。
但我認為這詩較深一層的意義是在留白處﹔ 敘事者為何無法回答 ?懦弱,無力,政治冷漠,還是早已失去思考能力? 詩中的 "我" 強調他 "設法去理解",還考慮反駁年輕人的出發點,不就代表 "我" (是虛構角色,不是楊牧) 對年輕人的提問很不以為然?
因此詩的主題並非公理與正義,而是世代之間有關公理正義的認知差距。這首詩是寫一位不思考這種問題的中老年,遇到年輕人如此扣問的茫然心情。詩中的中老年雖然對年輕人有感情,卻是憐憫 (pity) 多於同理 (empathy)。到頭來敘事者並沒被感召,也跟著一起思考正義與公理的問題,只是覺得這位 "失去嚮導的信徒" 很悲壯而已。
圖片取自楊牧數位主題館
當然在太陽花之後讀此詩,我們必須讚賞這位中老年沒有把年輕人貼上 "憤青" 標籤,從頭到尾抱著想去理解的態度,結尾還充滿憐惜之情。但是一想到創作年份是1984,美麗島諸君都還在牢裡,陳文成,林宅血案都還是禁忌的的1984,"不苟同但依然想要理解" 這種態度是非常非常保守的。以當年意識形態光譜,比較像國民黨內開明派。
這首詩很有趣的一點,是把年輕人背景交待非常清楚,讀者不知他問的問題是什麼,卻確定他有認同上的困惑。難道楊牧是想說台灣所有 "正義公理的問題" 本質脫離不開認同困惑嗎?好像是。又,我有一個疑問是關於詩中那位父親的設定。我以為可以分配到眷村的軍官,是不可能上山種二十世紀梨的。楊牧有沒搞錯 ? 這點我只能請教熟悉梨山開發史的專家。
PS : 現代詩在網路上,不只變橫排,還變成沒有段落。楊牧的詩分段非常重要,尤其是《有人》,看分段你才能看出每一段的起承轉合。所以,雖然這兩天大家都用網路分享楊牧詩作,拜託買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