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我揉了揉鼻子，終於把噴嚏給打出來了。
（再打一次。）「啥？」
（再打一次。）「不要，你有問題嗎？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不打的話，他們，都會死掉呵呵。）「我……」（你在乎的人，都會因為你死掉。）「我不要……不要……。」
在打了大約七七四十九次噴嚏之後，那個聲音終於似放過我般消失在心底。我看著手裡的衛生紙，覺得有些可笑地，視線慢慢模糊了起來，可那背上的疤痕，卻漸漸地清晰起來……
藤條的痛，仍烙印在我的背上。
……那天抄聯絡簿，因為一直塗改重寫，所以我的動作慢了許多，老師把我抓去問我為什麼寫那麼慢──我不能告訴他，我被自己威脅了，因為說出來會是多麼的可笑。剎那，他拾起了桌上的藤條，往我的背上重重地打了下去。而他，是我敬愛的老師。
我的不同，是一直重複相同。
……記得那是在國小二年級的冬天，我開始發覺了自己的不一樣。我發現，所有的事情我都沒辦法一次做好，我發現，我要一直重複做我已經做好的每一件事。儘管，我知道我不需要。走一步要退一步，在獨自一人的地方，我彷彿跳著停不下來的踢踏舞。
……就這樣，這些奇怪的現象，漸漸地深入我的心裡，但彷彿他進來的時候，很有禮貌地把門也帶上了，而我也再沒有力氣推開門將他送出去。
……有個不速之客，叫做「洗手」。無時無刻，我必須因為他的威脅，用洗手來洗掉我的不安，好似在洗手時，那些不潔都會消失。
可冬天的水真的好冷……好冷……
……我開始害怕冬天。因為每到那時，焦慮不安、煩躁易怒，都會像是配角般地陪我出演每一個生活。每一天，我都在指責聲度過，每一夜，我都在無助的掙扎中哭著睡去。
……記得有次，我關了燈正要爬上床睡覺，結果僅在我關燈這個動作我就重複了10次以上，而且在開關燈的間隔中，我總是需要不停地走去洗手。只要有任何我認為思想不對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個字，也可以讓我耗個30分鐘更正。而在去洗手的過程也不是多麼的順利，往往10秒鐘的路程，我要花10倍的時間去走，好不容易回來了，剛碰到床，又要起身去洗手。
我總會告訴自己，我不用這麼做。可是他告訴我，我不這麼做，我在乎的人會在我的疏忽下死去。
……房間是我的專屬病房，而我像是個稱職的病人。我開始把自己關在房間，接受我的不正常。為了不讓連待在房間無所事事的我也要去洗手，我用盡了各種辦法去清空我的想法，我數數、數羊，數落我自己。甚至於到後來連自己在說什麼也不知道了。因為沒有人可以講，所以我學會跟自己對話，我活像個瘋子，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的瘋子。
「原子筆」是另個惡夢，他寫了不潔，所以我必須塗掉那些字。
……過了幾年，國小中高年級的時候開始用了原子筆，寫功課的時候也被規定要用原子筆寫，而我的作業簿卻總是充滿了刮痕、破洞與修正的痕跡。幾乎，每寫一個字，我都要塗掉重寫好幾次，從放學，寫到深夜，寫到我的父親，總是用疑惑的語氣，問我為什麼動作老是那麼慢；寫到我的祖父，總是指責我的不專心，才會一直塗改；寫到我自己，又再一次地敗在他的折磨底下──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恨自己保護不了自己。
往上爬，僅是等待墜落。
我，似乎沒有資格活下去。
……發病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我真的放棄的一天。每每努力活下去，都僅是再等一個真的爬不起來的時候而已。我好累，活得好累，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些。
破口中的一道曙光，我努力地去抓。
……時間來到了國三的會考前兩天，我忽然想在網路上查詢自己的症狀，查查看，我到底是怎麼了。正當我打算放棄之時，我看到了一篇文章的標題名：「青少年強迫症」。不放任何希望地點進去，卻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我發現了裡面所有的症狀，都與我的符合。我知道，不只有我這樣，不只有我，活在自己的欺壓下。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我看到了那一絲的希望，我告訴自己，不要放棄。
你這個女兒可以去當總統。
……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了醫院，刺鼻難聞的消毒味令我有些不適。因為是第一次來，所以照慣例要填病單，看到「敘述自己症狀」的那欄，我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只寫了三個字：「OCD」。
……等了許久，終於到號了，我戰戰兢兢地走進診間。在結束一對一訪談之後，我的醫生將我的家人叫了進來，跟他們說了些吃藥的注意事項，也解釋了這個病的一些影響。在我即將起身離開之前，他又看了看那張單子，視線停在那欄症狀敘述，他有些驚訝地道：「這是誰寫的？」我的姑姑回：「這是她自己填的。」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神發光，接著說：「你們這個女兒可以去選總統了，將來一定會做大事。」那時我只覺得有些好笑，後來才知道，幾乎沒有人，可以那麼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然後冷靜地敘述出來，不帶任何一點情緒地，講故事。
……故事的最後，我沒打算寫個童話般的美好結尾，因為事實上，我到現在仍是還沒好，我仍是，活在他的囚禁當中。
……「你能不能快一點啊，做事情都喜歡拖拖拉拉。你以為全世界都要等你嗎？」
……我仍是努力地用那僅剩的力氣，對著門外大喊：「抱歉，我馬上來。」
……「抱歉，我馬上來。如果我知道馬上是多久的話，我願意等待。」
【評語】徐國能（師大國文系教授）
這是一篇非常有勇氣的作品，作者能正視自己所遇到的生命的困境，努力尋求答案，並向外找尋幫助自己的力量；更可貴的是能將這段寶貴的經驗，用文學的方式呈現出來，讓其他同樣在受苦的人得到安慰和信心。作者的文筆質樸，但帶著省察與幽默的色彩，這篇作品在勇氣之外，也閃爍著智慧的光輝，文學固然是個人的故事，但真正好的創作，就是用這種光輝，照亮在黑暗中惆悵摸索的人，這篇傑作在藝術表達及社會價值上都值得肯定。
原載於《第九屆臺中文學獎得獎作品集》，收錄於寶瓶文化《我的強迫症》【附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