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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看診高二生:「我就是不知道要怎麼不亂想……」

獨自看診高二生:「我就是不知道要怎麼不亂想……」

Photo by Patrick Perkins on Unsplash

兒心科門診偶爾還是會遇到這樣的孩子。

這個清湯掛麵的少女,讀前幾志願的高中二年級,說不到兩句,眼淚就潸潸而下,吸著鼻子啜泣,衛生紙用了一張又一張,幾乎很難把話完整說完。她說,從高一下就開始莫名的情緒低落,心情好好壞壞已半年多了。她參加吉他社,升高二後還當上幹部,本來最喜歡抱著吉他彈彈唱唱,最近也提不起勁去團練。看著曾經最心愛的吉他縮在房間角落,染上了塵埃,她更無法控制地一直想著:我就是什麼都做不好。

最近一個月以來,她吃不下、睡不好,常常躲在房間裡,蒙著棉被哭泣,深怕家人聽見會擔心。

「我是美術班的,我很希望可以念國立的藝術大學,不要讓家裡負擔太重。可是我雖然術科很好,學科卻實在不太行。」她說著又哭起來。「最近心情這麼糟,書完全都念不下,考差了,心情又更糟糕,就這樣一直惡性循環……」

她的憂鬱症狀相當典型,且已持續一段時間,影響到社交功能與學業表現,「建議用藥」是我在評估過後,心中浮現的選項。

憂鬱症目前的治療分成藥物治療與心理治療兩種,也可以雙管齊下。但還在上學的孩子,尤其是高中生,每週請假接受心理治療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憂鬱症狀較嚴重的孩子,藥物可以協助腦中的腦內啡穩定,修復失去功能的神經元,讓孩子能從憂鬱情緒中盡快恢復起來。

但問題是,她自己來。

從接受兒童青少年精神科專科醫師的受訓開始,就時常見到前輩、同儕們甚至學弟妹們面對這樣的兩難:一名青少年帶著滿腹的心事來找你,卻不願他的家人知情。每位接受求助的醫師心中懷揣著想要助人的熱情;然而,另一面卻是可能會承受指責的恐懼。面對尚未有法律上完整行為能力的未成年孩子,醫師想給予協助,卻總是綁手綁腳,診間成了鋼索台。

聽過其他兒心科醫師分享為未成年患者診療的經驗。

「我曾有一個個案,十七歲的高中女生,單獨前來就醫,在診間流著淚表示,單親母親得了癌症,自己因為擔心她的身體而吃不下、睡不著,取得了母親的同意,自己一個人前來就診。因為她的失眠情況嚴重,我開了一些安眠藥物,請她三天後再回診,並且告訴她,若母親情況許可,還是邀請母親最好一起過來。

「三天後,母親真的來了,孩子卻沒出現。這位母親情緒非常激動,她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孩子來看精神科門診。我試圖向這位母親解釋孩子當天的狀況,才發現母親根本沒有得癌症。她在診間對著我咆哮,『我的孩子很正常!你竟然沒經過我同意就開安眠藥給我女兒吃。她昨天跟我吵完架之後,一次把藥全吞了。我一定要告死你!』

「由於這位母親不停地干擾看診,院方甚至出動了駐警勸離。母親揚言提告,然後到醫院、衛生局、衛福部等機構,四處投訴我……」同行最後淡淡下了註解,「以後沒有家長陪同,我再也不替未成年孩子看診了。」

有些前輩比較正向些,認為告知父母的結果不一定不好,可能反而是增進親子溝通的一個契機。然而在診間,這些揣著祕密的青少年與希望一切公開、透明的醫師往往劍拔弩張。「你若告訴我爸媽,我離開這裡就馬上去死!」等令人心驚膽跳的話語,時有所聞。這些無窮無盡的兩難,似是兒心科醫師的原罪。

這些想法和前輩的諄諄叮嚀在心中轉過了一圈,我仍沒有答案。解鈴還需繫鈴人,我只得開口問:「你這麼難受,怎麼不請家人陪你來呢?」

「不想讓家人擔心。」清湯掛麵簡短回應,帶點決絕。
「你難過這麼久了,都沒找人聊過嗎?就這樣一個人悶著?」我問。
「沒有。」清湯掛麵遲疑了一下,又開口,「有時候會跟朋友說,他們都會叫我不要亂想,但我就是不知道要怎麼不要亂想……我也不想造成他們的麻煩。」她又把臉埋進掌間哭泣。

這群壓抑的孩子很怕造成別人麻煩,因此,在來到精神科診間如此艱難的道路上,他們選擇風雪獨行。但兒心科醫師也有愛莫能助的時刻。我確認了她的自殺風險高低,再解釋藥物作用的原理,以及為何我認為她需要藥物協助,但是,我不能開藥給她,因為尚未對她的家人解釋這一切。因為,她未成年。

末了,我幫她約了下一回的門診時間。

「雖然我這次不能開藥給你,但我真的非常希望,你後天可以帶著你的家人來。如果你不希望我把事情告訴家人,只要不涉及你或別人的安危,我會儘可能地保密。但我會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你需要用藥,爭取他們的理解。這樣可以嗎?」我努力以柔和的語氣說,很擔心自己這樣的堅持,反而會失去一個幫助她的機會。語畢,我慎重地把回診單交到她蒼白的手上,像是一個約定。

兩天後,清湯掛麵來了。
清湯爸也來了。
清湯爸外形魁梧,豪邁地咀嚼著檳榔。他穿著白色吊嘎和沾滿油漆的短褲,粗壯的手臂上爬滿了刺青,龍呀鳳的熱鬧非凡,動物園似的。他一屁股坐下來就把手指節扳得喀喀作響,說:「聽說醫生你叫我來喔?阿喜妹衝啥?」

我看向旁邊的女孩,她臉上的表情相當侷促不安。
「呃,我想瞭解一下……爸爸,你看清湯掛麵最近的狀況如何?」
「她喔,從小就很乖啊,也很認真讀書。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每天一放學就縮在房間裡,都不出來,我本來以為是因為那個吉他,可是也都沒聽到她在彈。我也很忙啊,哪有時間管她那麼多。囝仔人應該就是不知道在假鬼假怪什麼吧。」

爸爸雖然嘴上並不溫柔,但仍可從他瞪大的眼中看出擔憂。
「你都說你很忙,可是我看你明明也都常待在家啊。」清湯掛麵小小聲地說。

清湯爸在工地工作,因為勤奮負責,加上做了二十幾年,在工地現場的地位頗高,已經是手下有一大班人的管理職。不料,他去年摔傷了腰,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固執的他又不好好復健,現在願意找他的工地銳減,於是他有許多時間賦閒在家。

「那家裡的經濟還好嗎?」我問。
「家裡就我們兩個人,是還過得去啦。」
爸爸在過去幾年有些積蓄,目前經濟倒是不至於陷入危機。媽媽則是在清湯掛麵上幼稚園的時候,就車禍過世了。

「但是她要讀大學,我還是要存點錢,現在已經煩惱得要死了。啊結果她給我來看什麼精神科,又不是肖仔。」爸爸埋怨著說。一旁的清湯掛麵的臉越來越垮,於是我明白了為何上次她自己來。

「叫你好好去做復健,你又不去!醫生都說你要趕快復健,以後才不會有後遺症,你都沒在聽!你這個有可能會不能走路欸,你不看醫生,只好我來看啊!」清湯掛麵突然一次把心裡話全都爆發出來,爸爸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顯然即將破口大罵。

「你想說的其實是,你很擔心爸爸,對吧?」我慢慢地說,劍拔弩張的兩人頓時軟化了些。
「都不好好照顧自己,我上大學以後,他怎麼辦……為什麼我這個年紀要擔心這些事情?別人都在追韓星、追什麼……」女兒啜泣起來。爸爸愣在椅子上,不知道該說什麼。

「恁伯還沒死,你是在哭啥啦……」爸爸有點猶豫,但還是拙劣地拍了拍女兒的頭。我和父女倆又談了一陣,最後,爸爸同意讓孩子來門診追蹤用藥一段時間,至少先讓情緒與睡眠穩定。「醫學什麼的,我是不懂啦,反正就交給醫生你了。」

拿了批價單之後,父女倆本來出了診間門,但是爸爸又自己推門進來。
「醫生,就拜託你了。這孩子從小就沒有媽媽,我也沒再娶,她很貼心、很乖,從小都沒有讓我煩惱。我知道我不會講話,她有心事可能都悶著,來這裡有個出口,我想也好。反正就麻煩你了。」

「聽她說當然是沒問題,但對她來說,最重要的還是你噢。剛剛她希望你做的事,你也聽到了,她很擔心你的腰。」我又提醒爸爸。

「好啦好啦,就是做復健嘛。你們這些查某人都一樣囉嗦。」爸爸一邊擺手,一邊關上診間的門。

過了一週,清湯掛麵又自己來了。
「爸爸呢?」我問。
「我們是一起來醫院的,他現在去復健科做復健。」她回答,我們相視一笑。
「清明連假,我們要一起去看媽媽,爸爸說不能讓媽媽看到他身體這樣,可能會被託夢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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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寶瓶文化《我們的孩子在呼救》,謝依婷 著

我們的孩子在呼救_謝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