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散的日常,真實的歷史與個人──《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與閱讀方式 | | 開根好 SquareGood
  • 搜尋
  • 關於

碎散的日常,真實的歷史與個人──《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與閱讀方式

碎散的日常,真實的歷史與個人──《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與閱讀方式

照片由萊昂諾爾OOM上Unsplash

《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兒童人權之父最後的回憶錄與隨筆》,不同於先前中文化的其他柯札克作品,沒有明確的主題或目標讀者收錄的是柯札克在離世前三個月斷斷續續寫下的日記,以及柯札克研究者整理出的書信、報告、隨筆;呈現的是德軍入侵波蘭後,柯札克和他院裡兩百名孤兒、其他四十餘萬名猶太人被迫大批遷入隔離區,在資源稀缺、環境惡劣之下的生活。

有過先前編輯、閱讀柯札克的經驗,這回收到《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譯稿,準備校稿、整理書籍資料時,我先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慢慢來,讀柯札克急不得。

曾有讀者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先前買了《當我再次是個孩子》還沒看完。我說別太介意,其實我自己也讀第二次才讀進去。畢竟我們已習慣網路時代的閱讀,要傳達訊息的文字都短短的,想方設法要讓讀者馬上看見重點;柯札克的書寫,除了「麥提國王」系列有鮮明的劇情推進外,很多時候隨著他個人或者角色的意識漂流,閱讀緩慢是很自然的事,甚至只要動了尋找重點或意義的念頭,便更難以前進。

也聽說另一些讀者表示,閱讀柯札克的關卡是他筆下的論述──柯札克的教育思想使得他們覺得自己被譴責了,無法做到跟他一樣好。又或者是他的形象:慈愛的老醫師,陪著孤兒院的孩子到最後一刻,最後與他們一起被送到滅絕營赴死。沉重的背景、抬頭才看得到的面孔,仰之彌高,令人覺得追不上。

猶太隔離區孤兒院院長的生活紀錄,沉重是可想而知的。沒有明確讀者與主題的日記,難掌握方向、流水帳也是可想而知的。

「第一部結束。我讀過了。我自己都很難理解,那讀者呢?讀者沒辦法理解我的日記是正常的。有人能理解他人的回憶、他人的人生嗎?看起來,我應該要毫不費力地理解我寫下的東西。哈。有人能了解自己的回憶嗎?〔……〕每一個小時都是厚厚的一疊紙,是一小時的閱讀。是啊。你必須讀一整天,才能稍微明白我的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年又一年。而我們想要花幾個小時,付出幾小時的代價,就體驗一整段長長的人生。沒那麼好的事。你只會在模糊的縮寫中,在輕率的草圖中,認識千百個片段中的一段。」連柯札克自己都在日記中段這樣寫著。閱讀至此,雖然日記內容令人傷感,我卻不禁莞彌,心想:「哎,你自己也知道。」

前方看似有雙重阻隔,然而,這次的閱讀與編輯體驗,卻讓我感到更靠近了柯札克一些些。

柯札克在晚上的零碎時間寫日記,在每天晚上到凌晨之間,忙完奔走開會、張羅資源、外出看診、照顧院童等等事務後寫作,有時寫他一天做了哪些事、經營孤兒院面臨的困難,有時加入他對童年與過往歲月的回想,有時是隨機的感觸。信件、報告與隨筆中,除了記錄他的觀察與感想,更針對當下孤兒院、猶太區的需求、困境大聲疾呼,試圖向相關單位爭取資源、建議主事者採取行動,還會自告奮勇當那個採取行動的人。

這些寫實的文本讓我們得以進入第一現場,看見柯札克、孤兒院的孩子與老師還有猶太區的人們,在化作大屠殺受難者數字之前,每日面臨的是怎樣的掙扎:有些孤兒院在柯札克介入之前,孩子穿不暖也吃不好,午餐只分得到兩百公克的湯,五歲孩子體重跟一歲的娃娃一樣;柯札克要不斷寫信、到處找人談話,這邊五塊那邊五塊地去募款,養活「孤兒之家」兩百個孩子;街上出現屍體是稀鬆平常的事,平常到一旁遊戲的孩童只會換個位子玩耍,以免屍體礙事⋯⋯

我們也看到柯札克這個人立體起來,他不再只是那個慈愛、提醒大家要尊重孩子的老醫生。遇到不斷霸凌其他小孩的孩子,他也會怒得指出該將他送矯正營。認為主事者與員工不可理喻的時候,他也忍不住尖酸地罵對方下流、懶惰、敷衍隨便。碰上孩子生病,他很誠實地解析自己的情緒,從利他的角度同情,但又從利己的角度怕她咳個不停夜晚干擾;他擔心孩子好不了,又擔心病會傳染,又煩惱買食物、治病、送病童去鄉下靜養都要錢。他還承認自己在戰爭爆發後借酒澆愁、想要自殺⋯⋯他和我們所有人ㄧ樣,有脾氣、不可能時時只替他人著想,也會絕望。

但我們也從日記與其他文字中明白,柯札克怎樣在這種困境之中走下去。他在日記裡回憶自己的年少歲月:七歲、十四歲的年紀,他便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照顧世界的義務;二十一歲時他體驗到對自由與空間的渴望;二十八歲的他,滿心是對積極行動的嚮往,設法突破已知的權威、創造自己的模式而有所作為。六十三四歲的他,仍然相信自己的理念,他在一篇關於「主要收容之家」的隨筆寫著:「既然沒有其他人願意承擔,我認為我有義務把這責任一肩扛下,即使它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柯札克不光空有熱血。他向主管機關提出計畫,仔細說明應如何成立相關單位安置垂死街童等問題;他一遍又一遍盤點院內所需的器材和資源、規畫員工會議與討論事項,試著讓一切在一片混亂中上軌道⋯⋯

一路讀來,我明白為何波蘭猶太大屠殺文學史學者李歐恰克與作家葛林柏格等人,會主張在每個紀念日讚頌柯札克的英雄之舉、使「傳說掩蓋了他的人生、事蹟和創作」,是對柯札克的侮辱與不尊重。確實如他們所言,「眾人眼中不凡、英雄式的舉動,對柯札克來說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也不過的,完全符合他的人生觀和教育宗旨,他無法做出其他選擇。」而柯札克自己也寫過,「我活著的目的不是讓別人愛我、讚嘆我,而是為了行動、為了去愛。」

要成就英雄之舉,需要的不是什麼完美、讓人供奉景仰的人格;而是對於「常理」與「正直」的堅持,或者可說是固執。在柯札克留下的文字裡,我們看見一個有信念也有情緒,能堅強也會喪志脆弱的普通人,在面對困境與重重打擊之下為所應為,不斷去做他心中「對的事」,不向外界的阻撓、內在的糾結妥協,每天在黑暗中維持承平時對是非黑白的認知,努力向相信的微光走上一小步。

整理完《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譯稿,寄回給譯者蔚昀核對。文件拉到最底的那一刻,忽然有點惆悵。我在 e-mail 裡寫道,感覺好像是發現了柯札克的臉書,覺得此人講話有點意思,便點下追蹤,不斷地滑不斷地滑,滑到最後沒有了。

或許,上世紀這樣的書寫,也是很符合二十一世紀網路時代的書寫啊。社群媒體上的閱讀,不也是撿拾著「千百個片段」中的一段又一段,一個碎片又一個碎片的拼湊起來,建構出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柯札克的日記,其實也有點像每日忙碌過後,上臉書發篇文。或許閱讀柯札克日記的最佳方式,就是漫無目的隨機翻開,隨機讀一段,一點一滴把遙遠的世界拼湊起來——像我們日常追蹤某個臉書專頁或頻道那樣。請按讚,訂閱,開啟小鈴鐺或推播通知⋯⋯猶太隔離區的樣貌、柯札克其人其事,最終會在我們的腦海裡自動浮現。

只是,沒有了,不會再有通知。這個帳號是紀念帳號,故事終結,像許許多多人生一樣,結局在具體的作品之外,不由本人記下。寫下劇終的是 1942 年八月來到孤兒院門口的德軍,是肉眼看不見的歷史流向。老醫生澆完花,寫了點日記,擱下筆暫時離開,然後便沒有寫完。

本文作者為網路與書主編 張雅涵

►相關書籍:網路與書《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雅努什・柯札克

網路與書-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