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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二姊去旅行

帶二姊去旅行

Photo by Kamil Szumotalski on Unsplash

挪威卑爾根(Bergen)多雨,北國八月,霪雨侵鞋,惡風刺骨,我帶二姊在港口木造老城區布呂根(Bryggen)繞,下個行程預定搭纜車上山,俯瞰古城港灣,但我身體裡有睡意風暴,我小聲試探:「吃完中飯,我們回飯店睡午覺好不好?」二姊抬頭看山頭雲氣跋扈,大概想到多年前我曾帶她去蘇黎士山頭說要俯瞰,也是此般雲霧天候,遠眺古都沒成,拍出來的歐遊照片卻有靈異感,她此刻竟然點頭,沒再提及攻頂一事。

說「竟然」,因為二姊體力充沛,沒看過的都想看,沒吃過的都想吃,就是捨不得休息。今年歐遊三週,我們從柏林出發,途經漢堡、慕尼黑、維也納、布達佩斯、奧斯陸,最後來到卑爾根,每天十點前出門開始精實行程,有時晚餐後還加河邊夜遊,飛機、火車、租車、渡輪都搭,陸海空滿漢全席,行李扛上扛下,她從不喊累。途中二姊還想多加行程:「聽說小鎮哈爾施達特(Halstatt)夢幻,我好想親眼看看!」「但從維也納搭火車去小鎮,當天來回要八小時!」「沒關係,我可以!」加碼再加碼:「聽說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是個優雅的古典小城,不是在附近嗎?可不可以順便去?火車不是會經過,我們可以下車啊!」

我拒絕了二姊的順便。三週行程全由我一人策劃,票務住宿餐廳景點皆由我負責,中間若是有日期算錯、民宿突然被取消(這次果然發生了)、火車班機誤點的話,全都由我負責善後,二姊妳在我手上啊。況且,此刻歐洲並不太平,這次她剛從土耳其轉機到柏林,伊斯坦堡就發生政變,機場關閉,她驚險躲過;我們剛離開慕尼黑,就發生槍枝濫殺事件,慕尼黑封城,我們在維也納看新聞畫面,都是我們經過之地。此刻歐洲易碎,恐攻陰影尾隨,難民危機仍無解,我一個人可以亂闖,但二姊在身邊,我一路小心躡足搬運二姊,肩灌水泥。

那個陰雨的卑爾根下午,我們回到溫暖乾燥的飯店,極度認床的二姊竟然也睡著了。醒來後,她忙著煮熱水泡烏龍茶,讚嘆挪威水質,我在臉書上貼照、聊天。好友私訊:「天哪,我看你每天帶你姊這樣跑,她身體能負荷嗎?」拜託,當然能!她明明認床每晚都睡不好,但隔天就是能走能跑能跳,逛博物館不打哈欠,再遠的路都願意走,手上八個購物袋不用弟弟提,從不嫌肩上單眼大相機重,根本不會游泳也敢在並非太淺的布達佩斯溫泉池裡快速走動,葡萄牙重鹹乾鱈魚與挪威鯨魚香腸都試,路況不熟還是敢從葡萄牙開車到西班牙,一夜無眠也沒化妝臉色就是比我明亮,在柏林地鐵遇到露雞暴露狂比我還鎮靜,她身體待機時間恆久遠,朋友你該擔心的是她弟吧。黃麗群在〈帶你媽去東京玩,有時還有吵架〉一文裡寫大家帶媽媽出門遠行的微妙心理,「是白馬與唐三藏的故事,是驢子與史瑞克的故事」,我讀到拍桌大笑。帶長輩出門,我是真的把自己當白馬與驢子,因為度假的不是我這個九弟,是二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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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gen, Norway (Photo by Michael Fousert on Unsplash

「找弟弟」是這幾年二姊的度假模式,弟弟定居柏林,只要訂好歐洲來回機票,其餘都交給弟弟計畫。我熱愛旅行,也喜歡計畫行程,但我的假期結構鬆散,漫步亂走,知名景點沒看到不介意,但要住好睡好吃好,花很長的時間慢慢吃飯,找巷弄裡咖啡館小書店小餐館,公園裡看人摸狗讀書,晚上去當地劇場看戲,超市逛整天,行程似乎文藝,但其實就是個懶文青,走路如兔輕盈,心境如龜緩慢,且一定要有大量的睡眠。但幫二姊企劃旅行,我必須啟動「二姊模式」,行程結構必須堅實,殺龜保兔。

二姊喜歡搜集熱門景點,旅遊書上有寫的、部落客大推的、電視旅遊節目拍過的、電影鏡頭掃過的、大排長龍的,她都要。我厭惡排隊,為了登巴黎聖母院頂,我們起了個大早,還是排了將近兩小時。我傲慢,(文筆太差的)部落客大推的我都質疑,旅遊書上寫「必遊」「必吃」,我就偏偏不想遊不要吃,我愛跟這個世界做對,對象包括無辜的旅遊書與網路。但二姊耐心如海,排隊好,憋尿可,慢一點沒關係,繞路無所謂,好不容易從彰化來到了歐洲,她要從聖母院頂樓、巴黎鐵塔頂端看巴黎,在貝倫(Belém)吃到百年蛋塔配方,在新天鵝堡裡臉書打卡,在布達佩斯慢等一碗匈牙利燉牛肉,在波多萊羅書店(Livraria Lello)開門那刻就衝進去拍照。老實說,要不是因為我姊的勤奮,許多景點我都會略過或者遠觀,排隊兩小時進入某教堂某城堡,與在飯店游泳池畔讀書上網睡覺之間,我一定毫不考慮選擇後者。二姊讓我看清自己的傲慢與驕寵,我的「沒什麼」,是二姊的「好難得」。

二姊熱愛博物館,她喜歡古典藝術,文藝復興、浪漫、印象最得她胃口,我則是喜愛現代藝術,老覺得印象派根本就拿來印床單,大量複製(許多人口中的文創)讓我煩躁。行程裡我一定安排古典美術館,不催促,讓二姊在荷蘭國家博物館裡盡情凝視林布蘭的名作《夜巡》,左看右看,近看遠看,自拍上傳,Line給所有親友。我其實懼怕旅行的博物館行程,短時間內瀏覽千百幅,密閉空間裡窒悶且少有座椅,大約在第二十幅,哈欠就會佔據我的臉,大師千古名作,我睡眼相對,不看藝術,反倒開始看人。但二姊遇見大師,激動歡騰,全部都是她在圖冊裡看過的,跋涉千里終於相見,她跟梵谷自畫像合照,與孟克一起吶喊,我呢?姊妳慢慢看,不急,我去咖啡館等妳。今夏維也納的美景宮(Schloss Belvedere)最適合二姊與九弟,姊姊入宮去看克林姆的《吻》,我留在戶外看艾未未用地中海難民救生衣做成的大型裝置。當然這其中有耐力的問題,二姊吻了一整天,九弟與艾未未半小時,就滾回民宿睡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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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loss Belvedere, Austria(Photo by Arno Senoner on Unsplash

購物是旅程重點,二姊買東西,滿是人情債。她在柏林必買台灣人鍾愛但大部分德國人都沒聽過的百靈油(China Oel),我去採訪過那家位於柏林南邊的小工廠,老闆說,銷量大增,都要感謝台灣。我姊買百靈油,自己留兩罐,其他都是要送人,親友同事老闆名單一大串,還有根本沒見過的人傳訊:「聽說妳去德國,幫我帶五罐好不好?」進入德國美妝店,大罐的潤膚乳液抓五罐,維他命發泡錠抓二十罐,大姊要五姊要鄰居要同事要山上的嬸婆要住海邊的舅公要。姊!妳知道液體不准隨身帶上飛機,一定要託運,妳知道這些有多重吧?唉呀!知道啦!但該買還是要買啊。她海派交遊,訪友、出差必帶小禮物奉上,人情蓋成摩天樓,旅行時一直掛念誰誰誰的東西還沒買。我是個討厭鬼,交情再好的朋友託我買什麼醜陋的美式連鎖店城市咖啡杯,我就會爆出:「拜託!人在歐洲喝什麼美國假咖啡啦!那杯子醜死又重又易碎,我才不要去幫你買!」外甥女託我買一大罐德國某牌身體乳液,馬上被我拒絕:「那麼重,我才不要,台灣又不是買不到乳液。」幫人購物其實真的會干擾旅遊,不識相的還會一直傳Line問:「買到了沒?到了那家店可不可以跟我視訊?退稅順不順利?」我會立即封鎖此人,日後見面連招呼都省,但二姊一定使命必達,人稱代購天使。

二姊超重的行李塞滿禮,自己的反而不多。我搬出「自己主義」勸導,要二姊多為自己活,這是妳的旅程,妳的人生,那罐眼霜想要就現在擦,那盒茶包想喝馬上泡,薄荷嗆辣的百靈油直接塗抹全身,姊,妳一輩子當女兒人妻媽媽,幾乎沒為自己活過,好不容易這幾年可以來歐,購物留給自己好不好啦。二姊出生在困頓的台灣年代,我爸是彰化鄉下三合院裡的長子,其他兄弟皆得子,我家這房卻連生七個女兒,成為父權制度下最低等。或許因為窮苦,被打入低等,二姊從小強悍,和男生打架必贏,手打蟑螂,肩扛貨物,煮菜養豬,爸爸開貨車載重物,她隨車當助手。爸媽殷殷期盼兒子到臨,可承家業,可光宗耀祖,卻忘了身旁一群女兒的勞力奉獻。我哥排行第八出生,被寵成笨蛋長子,欠債潛逃,台灣鄉野有太多長子敗家故事,我家也有一個。我第九老么,嬌弱愛哭,此生扛過的唯一重物是健身房裡的器材,明明來自彰化農家,專長卻是謀殺桌上盆栽。二姊的身體看似現代都會,多看幾眼就會看到台灣鄉土勤奮,她總是跪在地上擦地,每晚用手洗衣,殺蟑滅鼠,幾分鐘內變出一大桌菜,果真是大家庭的長女。她從小種過稻,犁過田,少女時代就進工廠打工,中學時丟鉛球、短跑,創下的記錄,至今沒有學妹能打破。我說妳辛苦幾十載,當媽當妻這麼辛苦,出來旅遊就為自己,大膽拋棄人情吧。

但這是我的傲慢說帖,我是重男輕女的既得利益者,我沒當過家長,我跑跑跑跑到了柏林,我的身體不在講求人倫道德的台灣系統裡,我當然可以輕易自私,大喊自己。但二姊的身體處在一個龐大的人情體系裡,在她的脈絡裡,人與人緊密,飯食共享,同舟共濟(真的,她要借車,隨時有一群朋友把鑰匙遞上,Uber發明前,網路出現前,我姊就有一套叫車系統,且免費)她的旅遊不可能是自己的身體獨享,絲巾買十條,自己留一,其餘發送,親友臉上綻放的收禮笑容,也是她自己的笑容。我輩在社群網路上傳照片,名為「分享」,實為炫耀。她輩在社群網路上寫兩句,真心盼你在此,最大心願是和兒女同遊。在西餐廳明明大家都單點,到最後一定是你夾我的我試一下你的,菜乾脆全部擺桌子正中央,吃成大合菜,像一家人,彷彿回到小時,我們一家十一口擠著吃飯,菜不豐盛,人溫暖。

二姊喜歡airbnb,帶廚房的房型最佳。我帶她去各國市場買菜,不管買到什麼歐洲當地食材,回民宿煮,最後一定是一桌道地的台菜。我幻想二姊可以在旅遊頻道推出節目,節目可稱《彰化二姊,歐洲上菜!》,示範如何在歐洲煮出松露菜脯蛋、朝鮮薊佐西螺醬油、法國白酒麻油雞、台灣大腸包德國小腸之類,聽起來荒謬但真是美味的跨國混種。

二姊來歐洲,老是忘東忘西,轉接插頭、旅遊指南都留在家裡,但絕對不會忘記日本象牌的保溫瓶。不管天氣再熱,二姊一定要隨身一罐保溫瓶,裝滿熱水,隨時喝。旅行時回到住處,二姊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煮熱水,任憑我一直說歐洲的生水可喝,她就是一定要把水煮熱,殺菌,才能入口。上飛機她跟空姐要熱水,她不懂歐洲人老愛喝冰水,床頭櫃一定要放一壺保溫熱水,阿姆斯特丹夜裡無眠,她起身喝熱水,忍不住發出滿足的聲響。養生?保健?習性?傳統?氣候?我一直不懂這熱水執著,直到我讀到舒國治在《理想的下午》裡的幾行字,我就忽然開朗了:「此種對熱水的依賴,或在於對一種文明人煙的渴望保有,亦即,對荒涼之不願受制。西方人,比較起來,不那麼怕荒涼。」

但對熱水的依賴也有破例,去年我們撞上西班牙南部熱浪,攝氏41度,二姊忽然不怕荒涼了,袋子裡的保溫瓶沒出來伸展象鼻,一路上灌了好幾瓶冰涼澎湃的水,那嘴舌嘖嘖稱好,一如阿姆斯特丹那夜。

好友蘇珊、維尼上週來柏林找我,我們同遊巴黎,一路上我們說著長輩的旅遊習性,二姊的故事讓她們呼喊:「我媽也這樣!沒有熱水她會崩潰啊。」我們不想框架、窄化母姊長輩的媽媽身分,但她們都曾經濟匱乏,身體因性別與時代被制約,在戒嚴時代遙想遠方,羨慕三毛的撒哈拉,終於在新世紀能自由遷徙,帶著熱水瓶闖天下,媽媽們身處島嶼北中南,彼此毫無關連,但身體就是有許多相似共通。我們這代吃好穿好,買了機票隔天就飛,大概真不懂荒涼真義。

隔天,巴黎太陽消失,風來雨來,大家都受了點風寒,可惜可麗露馬卡龍閃電泡芙治不了咳嗽噴嚏。最後我們三人捧著熱水瓶,在左岸小口小口慢慢喝熱水,配菜是台灣帶來的王子麵。那刻,熱水撫慰身體,脆麵打敗所有巴黎甜點,我們都覺得,與上一代似乎更接近了一些。

帶二姊去旅行,讓我看見了我自己的傲慢與不隨和。但我的傲慢在二姊身上其實無效,我旅行中所有不肯做的事,例如排隊、與名畫合照、與路上不知名雕像合照、看到教堂城堡就進去、買紀念品,因為二姊,清單全都打勾,一一完成。

很小的時候,我就嚮往遠方,彼岸,他處,越遠越好,彰化永靖讓我窒息,但我走不了。小村鎖喉,偶有喘氣空隙,就是姊姊們帶我去旅行,去台北,去高雄,去台中,去山林,我的個人世界若有任何開闊的可能,要感謝姊姊們的帶領。那些小規模、短暫的島嶼旅行,現在想起來,就是我的逃脫演練。

當時二姊應該沒想到,這個愛哭愛笑愛跟的九弟,有一天能幫她訂飯店、訂機票、找民宿、用各種可能的語言點菜、扛行李、看地圖、做口譯,當年的逃脫培訓有成,如今,他終於是有用的驢子,偷偷在人生貧乏履歷上寫下「二姊專屬導遊」的一匹白馬。

旅行若包含一丁點逃脫、自由,二姊都曾經給過我,如今換我這匹白馬,隨時奉陪。


筆記

九弟是長居德國的懶惰文青,二姊是從彰化遠飛歐洲的勤快旅人,結伴出遊時,果真會變成「唐僧與白馬」、「史瑞克和驢子」的組合嗎?從不同的歐洲想像和旅行習慣裡,書寫者--就是那個九弟­——一看似抱怨實則親密、在差異中得以反觀自身慣習(habitus)。

陳思宏寫起散文,格外瀰漫一種熱鬧繽紛氣氛。二姊可以不斷加掛行程的超強體能、誓言收集全部必遊必吃的豪氣、不畏沉重擔下代購大任,既反映了她迢迢長程、探索世界的願望,也折射出她所處的綿密人際網。懶文青雖然想堅持一份姿態,但是姊弟情深,最後還是幫二姊滿足了旅遊清單,當稱職的驢子或白馬。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當我們重返書桌:當代多元散文讀本》楊佳嫻/編,蔚藍文化,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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