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全面改用蒙古馬,確立了英式賽馬在華的基礎;各通商口岸也得以在上海的帶領下,為蒙古馬量身訂做各式規章,從而建立起一套通商口岸的特有體系。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轉變也切斷了通商口岸與英國母國的聯繫:
一來,蒙古馬的個頭嬌小,從馬蹄到馬頸僅 130 公分左右,高頭大馬的英國人坐在上面,有如大人玩小車,給人一種「非真」的感覺,難免受到以純種馬為主的英國賽馬場的輕視;
二來,蒙古馬脖子短、步伐小,在優雅或速度記錄方面,也無法與英國的大馬並列;
尤其重要的是,蒙古馬年年自關外進口,關內既然無法自行培育,便難如英國純種馬或澳洲馬般,建立起三代父母履歷的可靠證明。既無馬匹譜系可查,在華賽馬場便順理成章,成了英式賽馬的「化外之民」了。
通商口岸的賽馬場對於這樣的情況並不以為意。面對外界質疑,他們傾向於強調蒙古馬身軀粗壯、耐力驚人,是尚未人工培育前的原始馬種。
這種說法其實頗有幾分道理。蒙古西部科布多盆地和新疆準噶爾盆地東部一帶,是「普氏野馬」(Przewalski's horse) 的產地。這種馬是原始馬種的一支,也是目前世上僅存的野馬,由於蒙古人的獵殺,1969 年起在野外幾乎滅絕,後經西方幾個動物園與私人聯手復育,2005 年才由原先的「野外滅絕」改為「極度瀕危」。蒙古人之所以獵殺牠們,是因為這種野馬性格狂野,難以馴化,並不時引誘性格溫順的蒙古家用馬,從而生出同樣狂野的幼馬,形成牧民的損失。這樣的馬或許不適合拉車馱運,卻十分適合放足奔馳,比對現存的照片,可以看出這些馬很可能被運來上海,在賽馬場上馳騁。這也符合滬上歐美人士對蒙古馬的形容:牠們「擁有所有運動家欣賞的特質,包括膽識過人、續航力強、聰明矯捷,而且一旦起步,就決心頭一個回到底線,是真正的競賽馬匹」。
蒙古馬不僅取代大馬成為賽馬場上的主力,還碰觸到許多來華外國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成為他們在異鄉感情的寄託。
1863 年來華加入中國海關的英人包臘(Edward Charles M. Bowra,1841–1874 年)便這樣描述後來為他贏得北京跳欄賽的蒙古馬:「我初次見到牠時,牠是我看過性子最野、最狂暴的動物,兇狠、不受控制。但我堅持不懈,每天親手餵食,細心照料,漸漸地,牠變得溫順如寵物,跟前跟後,從我手中吃東西,就只差不能和我說話。」
對滬上英人而言,上海是他鄉。對這些蒙古馬來說又何嘗不是?
難怪牠們會對主人產生強烈的依戀,有時甚至對同樣來自蒙古大草原的同伴也依賴不已。1890 年代有匹冠軍馬名叫「勇士」(Hero),曾連續六次奪魁,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名駒。但牠有一個弱點,就是一定要同廄老馬「桃樂絲」(Dolores) 在場才肯起跑。桃樂絲過去也曾風光一時,退役後只負責拉車。勇士這個非牠不跑的怪癖,為桃樂絲贏得「勇士的保姆」的綽號。
中國賽馬場全面採用蒙古馬,一開始只是因地制宜,但後來無論在實際成效或心理層面,都成功取代了大馬的角色。到了1920 年代末,一度有大、小馬雜交的混血馬出現,被公認為更加優雅漂亮、速度也較快,但喜好賽馬的人依舊堅持牠們在「勇敢、剛毅、心胸寬大」等方面,無法與真正的蒙古馬相提並論。
本文摘自 三民出版《禮帽與彩票:上海灘的賽馬與社會風貌》∣ 中研院近史所 張寧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