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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在蒙古:與薩滿、草原、成吉思汗

坂本龍一在蒙古:與薩滿、草原、成吉思汗

攝影:Dembee Tsogoo;來源:Unsplash

去了蒙古。搭直升機從烏蘭巴托到俄國國境之城木倫。從那裡開始,坐上俄國製的吉普車,在草原中開了四個多小時的車。在巴彥茲爾赫村住蒙古包,再和副村長一起在吉普車上晃著,到一小時左右車程的地方,就是那位薩滿所在之處。在蒙古,人們和家畜一起逐水草而居,不會永遠住在同一個地方。

村子不是我們一般想像的村莊。因為還是有個國家的形態,行政上姑且稱之為村子,可是眼前展開的只有無限遼闊的草原而已。被尊為「蒙古第一」的那位薩滿,是85歲的老婆婆,她的蒙古包裡,連電都沒有,當然也沒有電話,想問問題,就只能「到那裡」去見她。

這個村裡第一次有日本人進來。村子裡最會跳舞的孩子們跳著舞,為了招待大餐還殺了活羊,也搭了讓遠來客人住宿的特設蒙古包。

薩滿的老婆婆只會講類似古蒙古語的特別語言,所以首先她的女兒一邊餵奶一邊將媽媽的話翻成蒙古語,接著蒙古人的口譯再為我翻成日語。

村人一有煩惱就會去找薩滿,希求神明的口喻。她唱著歌,一邊打鼓,在附身後口吐神之話語。生了病去請教她,家畜不見了在哪裡也詢問她。skmt(坂本龍一)只問了她一個問題。

「這個世界會滅亡嗎?」

一開始拜託她以後,薩滿的老婆婆說,因為沒奉上供品神明發怒了。說是供品,也有指定,像是糖果或錢或摩托車用的機油等等。和我們一起去的蒙古人也因為不懂「規矩」,吵了起來,放了糖果還放了錢,本來心想算了回去好了,結果神喻來了。問了「這個世界會永遠存在下去?還是,很快就會滅亡呢?」結果,回答是兩年後蒙古總統會換人。清晰地說出了名字,那個男人是矮個子,方頭大臉的男人。

但是,現在並未出現叫那個名字的政治家。世界會不會滅亡,這不清楚,薩滿口中的神喻只有那樣。啊這讓人思考很多事。對那位老婆婆而言,所謂的世界就是草原,就是蒙古。應該也沒有地球等「茫然抽象的意識」吧。問「世界會滅亡嗎?」這個問題並不奇怪,對我們而言是切實可感的,可是「世界」或「地球環境」等思考,本身就建立於某種有限的意識之上,對薩滿來說,「世界」是不一樣的。那時想到,我們說的「世界」或者「地球環境」的詞彙本身,是非常封閉的事物,終於深刻了解到這件事。「世界滅亡」什麼的,聽來不是普遍性的問法嗎?但是那對薩滿的老婆婆來說,完全不是普遍性的。

皇帝的墓碑

蒙古南方廣袤的土地,是漢族支配的中國。那是丟了小米或粟子就能收獲的土地。而蒙古北方貝加爾湖對面的西伯利亞,充滿微生物和植物循環的沃土一望無際。然而,其中的空間,是幾乎毫無綠意的沙漠。為了琢磨剛開始創作的「歌劇」構想,來到了這裡。

他讀起了從前支配這片草原,築起巨大遊牧帝國的皇帝的墓碑。其中鐫刻著這樣的文字。
永遠,不要挖掘草原。挖掘草原是野蠻漢族所行之事——是這樣的內容。

不能挖掘喔。挖掘的話,草會死滅。在長著不滿10公分的草地上挖掘的話,草會死,羊也會死,人類也會死,馬上就會沙漠化。一切都成立在臨界的均衡之下。

蒙古包之夜

看到星星了。
像會刺人的星星。
夏季到接近半夜12點都微亮,早上也從5點左右天就亮了。
所以,全暗的夜晚極短暫。
住在蒙古包的半夜,出去外頭看看。
那樣繁多的星星。像會刺人般的星空。

沙漠飛行

小型的噴射機,飛行高度往上拉高到6000米。窗外,完全沒有綠意的沙漠伸展至地平線。skmt用數位相機記錄沙漠。以時速400公里飛行一小時,風景都完全一樣。毫無綠意的地面,即使出現了蒙古包聚落,到下個聚落的100公里左右,又是同樣一無所有的風景。恐怕騎馬也得花上五個小時吧。看得見寺院城市哈拉和林。在沙漠的正中間,四周全是沙漠。是怎麼生活的呢?他想著。

在戈壁上方飛了三個小時左右。終於他發現自己的眼睛變得對綠色極為敏感。發覺自己內在的生存本能會讓雙眼在風景中拚命地探尋綠意。有綠色,表示有草,有草,表示那下方有水。本能覺醒了。眼睛追蹤著沙漠表面的點點綠意,水的痕跡。

成吉思汗/文學

為什麼在這麼貧脊的土地上,幾千年來就只出了一位建立偉大帝國的成吉思汗?這是有點奇怪的說法,可是我想還是「文學性的東西」。是浪漫。首先,對他們來說,原本並沒有所謂的國家概念。即使是日本,在江戶時代以前,誰也不會用「日本」這個框架思考自己的國家。黑船由外國來到日本,於是首次出現了「日本」的概念。所以,國家或者是民族概念,全都是「文學性的」。成吉思汗喚起了「文學」。因此也首次出現了整合性。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去侵略其他民族了。因為政治什麼的,也是文學,很奇怪的是,用一張紙,民族就會動起來,戰爭也會發生。所以,反過來說,好的政治家,全部都是文學家喔。成吉思汗召喚出的「文學」在他死後大概延續了三代之久吧。但是,為了維繫這樣創造出的「國家」,「經濟」是有必要的。但因為是「沙漠」,如果不非常努力是做不到的。延續到三代左右,這個帝國好不容易撐了下去,但最後終於在沙漠中離散了。

貧窮的平衡

蒙古這個地方,很偶然地是一個土地貧瘠的地方,就像是記憶體很少的電腦一樣的狀態,維持著極限狀態的共生,不過其實地球整體也像是蒙古一樣,並沒有那麼大量的記憶體喔。用日文說到「共生」,那聲響聽起來相當的富足,可是不一定是那種印象喔。「共生」的「一般模式」,最容易理解的是「宇宙基地模式」。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人口調整、資源儲備和循環、循環控制等,如果不綿密地操作的話,稍微出點事就會影響到全局。這件事情,稍微深思的話,地球也是這樣喔。地球上太陽能源是唯一從外而來的能源,其他是完全封閉式的。因為地球很大,有貧瘠的地方也有富裕的地方,是相當隨性的分佈,但那就等同於宇宙艦地球號。不過,像現在資源和人口的關係越來越緊迫的話,地球就會更接近宇宙基地模式了。這麼一來,為了人口調整,會出現各種現象。譬如,戰爭也是,現在喧騰一時的「環境荷爾蒙」也是。「人類」知道自己的人口過度增加,結果是自己殺了自己。

生態系統的平衡狀態是,各個貧瘠的地方,安然於各自選擇的生存方式之中。日本是「過度」,所以擺幅過於巨大,很難到達「平衡狀態」。「共生」雖說是生態系的均衡,可是能極端感覺到光與影的部分。越思考越覺得所謂的共生,絕對並不明朗可人。烏托邦,是非常嚴酷的場所。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skmt 坂本龍一是誰》,坂本龍一、後藤繁雄 著